妻子住院开刀，很是受了一番罪，躺在那里，恹恹地说，想跳楼，就怕跌残废了。虽知是痛苦至极的发泄，聊以缓解沮丧的心情，但还是吓了我一大跳。在健康人看来，有点神虚夸大，什么样的痛苦，能到不想活的地步？
因此，我就提笔写这篇文章，专门说说病之苦。
这本是我早就想写的东西，但原先不敢写，怕别人说我病得矫情，现在看来，生病之苦，一点也不矫情，切肤椎心，实实在在。是病是苦，生病就有苦，世上还没有人说生病是甜的，说是甜的，那是唯心。
世上没有不生病的人。就连孔子，是个大圣人，同样会生病。有一次，孔子病重，子路请求祈祷。孔子说：“有这样的事吗？”子路回答说：“有这样的事的。诔文说，为你向天神地神祈祷吧。”孔子说：“我向它祈祷很久了。”孔子为什么祈祷？估计孔子不但病，还受了不少病之苦！
生病的苦处很多，不管什么病，大病小病，总会不舒服，总会不自在，总会疼痛，总要受很多罪。轻的，要吃药，是药三分毒，不易下咽，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副作用；重一点的，要打针挂水，细皮嫩肉的，不管什么样的高手护士，你都要疼那么一下，甚至几下，我这么好的血管，有时照样要扎好几针，很多七尺男子汉，一见打针，鬼哭狼嚎的，那张脸早丢姥姥家去了；再重一点的，还要开刀，一刀下去，血肉模糊，麻药挡得住疼痛，但挡不住心理压力大，心里簌簌发抖，一身冷汗，医生护士谈笑间刀光钳影，根本没当回事。住院了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，作踏得不像样子，头不洗，脸不洗，脚不洗，全身馊了、臭了，在疾病前面，原来人是一钱不值的，根本高贵不起来。至于重病绝症，更让人觉得没有活下去的必要，还是重新投胎比较好，做牛做马也比生病强。
那时便觉得，人活在世上，就是专门受苦受难的，没享过多少福，罪倒遭了不少，这日子，没啥意思。佛说，人生“八苦”，生苦、老苦、病苦、死苦、爱别离苦、怨憎会苦、求不得苦及五阴炽盛苦，这“病苦”，便占了一席之地。
这才发现，自己病了，那些平时劝慰别人的漂亮话，基本都是废话、屁话，一点作用不起！
2生病的苦处，各式各样，花样繁多，变着法子折腾你。
以我为例，肾炎的时候吃药打针，固不用说，病没见好，药吃了不老少，路费花了不老少，冷脸受了不老少；尿毒症以后，要透析，脖子要插管，手腕要做瘘，都是手术，很是痛苦了一段时间，没法洗澡，生活不能自理，全身不舒服，医院透析，来回跑很烦，每次扎针很疼，好不容易有人请吃饭，想散散心，还去不了，三次过后，没人请了；肾移植，做大手术，躺在床上四五天不能动弹，满身都是管线，后背酸痛得要命，隔离病房20多天，时时小心翼翼，生怕感染，花大钱还不一定保住命。
现在正常透析，别的不说，单单不能多喝水，便愁死个人，三天不吃饭可以，三天不喝水不行，偶尔兴起，管他娘的，喝个淋漓痛快，透析的时候，血压低了，全身冒虚汗，人晕乎乎、飘飘然，像悬浮在半空中，差点休克，吓坏医生护士，也吓自己一大跳。
瘙痒，又是一大苦。南京话就是，“日你个妈，痒死的了！”话虽粗俗，但十分精准。这种瘙痒，不是一处，而是全身，特别是手够不着的后背；不是一时，而是全天候，24小时让你不得安生。关键是抓了挠了也不起作用，一直瘙痒下去，身边有家人，可以帮着挠几下，如果没人，便抓耳挠腮也没办法。有的病友，走在路上，奇痒无比，后背靠在大树上来回地蹭，就像猪啊牛啊羊啊一样，没办法，实在受不了啊！衣服蹭破了，皮肉出血了，不管它，杀痒！舒服！路上行人便诧异得睁圆了眼睛看，像看怪物一样。
“不安腿”，也挺烦人的，比开刀还令我痛苦。腿很不安分，像爬虫样，像针刺样，有点痛有点痒，又不怎么痛不怎么痒，难以描述，反正难受得不行，一刻不能安稳，必须不停晃动捶打不可。特别喜欢夜里发作，睡得好好的，一下子难受起来，翻来覆去，伸腿掼脚，周身不自在，常常因此失眠，家里常备阿普唑仑，必要的时候镇静舒缓一下。没办法，即使成瘾也要吃。
生病的日子很难熬，正如孟郊《卧病》诗云：“承颜自俯仰，有泪不敢流。默默寸心中，朝愁续莫愁。”
从早愁到晚！
3岂止生理上的痛，还有心理上的痛呢。
我们这样的病人，已经游离于社会之外，年三十逮个兔子，有你没你都能过年，这个世界，有你没你还有啥区别？完全是个“多余人”，社会不需要你，亲戚几乎忘了你，只有家人还念着你、想着你，把你当那么一回事。为了生活，每个人都奔波忙碌得要命，但那种无视感，心里拔凉拔凉的。病人要学会修炼，耐得住孤单寂寞，那种滋味比病难受。人前痛苦，人后孤单，这就是病人的生活。
这样的日子，不容易，很艰难，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，有泪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流，健康的人，没有经历过，不能体会。说是感同身受，怎么可能？针刺不到你身上，你永远不知道有多痛！
生大病的日子，人就像一片枯叶落在水里，自己哪里还能掌控驾驭，只能随波上下，任凭水流左右，这种可悲，很难言说，反正比病本身痛苦得多。有时就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，我想对上帝说，“我甚是受苦。耶和华阿，求你照你的话将我救活。”（《圣经》）
看着大街上那么多健康的人，除了羡慕，还是羡慕，加上嫉妒，看看有些人，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，偏要折腾，不是瞎胡闹，就是想自杀，就有点生气，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！这样的人，大病他一场，就什么都开窍了，什么都珍惜了。生病，还不开窍，还不珍惜，这样的人是没救了。
以前身体好、工作忙的时候，真的不知道窗外的花朵有多美，天上的云彩有多美，春夏秋冬的变幻有多美，柴米油盐的日子有多美，现在知道了，生命在盛开的时候才最美，我也想盛开，病了也想盛开，开一朵小花也行，至少没有白来这世上走一趟。
佛说，要以苦为师。人啊，病一场，就成长一场。如若不病而能领悟，那该多好！想想，晚矣！
健康的人们，以此为戒！
4但是呢，这样的病苦，我倒觉得尚可忍受，最不能忍受的，是病了没人陪伴、没人照顾，那不叫苦，那叫凄凉。
县城念初三，住在校外，建筑公司一间宿舍。一天，发高烧，晚自习只得请假，一个人孤零零来到住处，门口寂无一人，院子漆黑一片，只有冰冷的机器和比我都高的荒草，开开门，打开灯，灯光惨淡，空气都是冷冰冰的。我喝点开水，吃点退烧药，躺在蚊帐里，脑子烧得稀里糊涂，难受极了，觉得诺大的世界，仅剩我一人，那么的孤独无助，特别想家、想父母。那天，我是真的大哭了一场，原谅我不值钱的眼泪，那时年纪尚小，没忍住。后来稀里糊涂睡着了，一直到天亮，发烧好了，日子依旧，但没人陪伴的滋味刻骨铭心、难以忘却。
南京念大学，一次也是发烧，也是请了假，上午没有上课。我在宿舍睡了一会儿，头疼睡不着，便出去转一转，头晕乎乎的，一直走到操场边，有班级在上体育课。我坐在小山坡上，全身难受乏力，看着他们活蹦乱跳，跑啊喊啊，生龙活虎，觉得没有生病多好！这次，没有大哭，但还是流下几滴难过的泪，冲淡一下内心的酸楚，那种没人陪伴的酸楚。
肾移植后，只要住院，就要住隔离病房。白天尚好，走廊里人来人往，我看看书，和妻子通通电话，晚上就不行了，寂寞无聊，身体的痛苦似乎被放大无数倍，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。万珂冲击治疗那段时间，夜里呕吐得厉害，举目四望，只有惨白的灯光和漆黑的夜色作伴，觉得日子过得好没意思。哭倒没有，只是心里发酸。好不容易捱到天明，妻子来到，倚在门边说说话，心里便有了十分的安慰，病痛似乎也轻了大半。
生病的人，夜最难熬。唐代诗人元稹不是说了么，“垂死病中惊坐起，暗风吹雨入寒窗。”女人更是如此，李清照诗云，“病起萧萧两鬓华，卧看残月上窗纱。”
多凄凉啊！——我就恨我这支秃笔，不能完全写出当时的心情来。
5病中的我们，家人的陪伴，无异于一剂灵丹妙药，病不能除，但苦可以除。
如果是小病，有时居然是一种享受。小时候，头疼脑热，病不怎么样，家人的关心、照顾可不得了。平时吃不到的东西，现在可以放开吃，比如糖泡馓子、油煎鸡蛋；平时割猪菜、放羊，蛮辛苦的，现在呢，什么事都不需做，你只要懒洋洋地躺在床上，听着外面家人忙碌的脚步，听着树上喜鹊的喳喳叫声。这时想，就是没病，也要装点病出来，好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。
有家人照顾的魔力就这么大！女儿小时候，个子长得快，生长痛，腿老是疼，我便说，我来抓一抓就好了。手放上去，抓一下，扔到半空，如此反复几下，女儿的腿痛，居然减轻不少。大了，才知道我是骗子，骗了她好多年。
透析过后，常常晚上坐立不安，难以入眠，翻来覆去，一直折腾到半夜，只得起床，吃点镇静药，坐在客厅等困意到来。我就这么独坐枯灯下，难受至极，妻子也是一脸愁容，陪坐聊天，巴不得代我受难。有妻子陪伴，难受淡了许多，心中宽慰许多。后来，沉沉入睡，睡得很好，很舒服，有药物的作用，也有妻子的安慰。
我想，生病，有时也很不错哦！
所以，生病，是很有讲究的，要生小病，不要生大病，有人陪伴你，生病就生病吧，没人陪伴你，就别添乱了，好好健康着。可惜，病魔的家，我们做不了主。
6生病这些年，一直都是妻子陪伴着我。这种陪伴，看似简单，就是端端水、送送饭，其实很艰难很艰难。
一个终身与病人相伴的人，那份辛劳和压力，外人哪里知晓？背地流了多少泪，又有谁懂得？只有自己心里明白，还有苦说不出。
看着你痛苦不堪、受罪受苦，她的心里也不会好受，但又无能为力；医院楼上楼下奔波，腿肿了，体乏了，心累了，我们有人安慰，她只能死撑活捱；病苦的时候，脾气就不好，朝谁发火呢？医生护士肯定不搭理你，别人更不会搭理你，只能朝家人发火，家人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，只能受着，这样的无名火，妻子不知受了多少次，眼泪汪汪地不吱声。
一辈子说长不长、说短不短，但绝对没有两辈子、三辈子，谁都想过自己的美好生活，看看电影、逛逛公园、外出旅游、唱唱歌、跳跳舞，谁不想呢？这个美好，便被家里的病人扯个粉碎，只留下辛苦与操劳，别人在天南海北游玩，你枯坐病房服侍病人，少了太多生活的乐趣，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你这个病人身上，美好的春春和时光都浪费在你这个病人身上。即使有时间、有精力，钱都被你花得差不多了，拿什么来享受生活？只能喝点西北风聊以安慰。看看妻子手指上、脖子上，空空如也，结婚近三十年，连个戒指、项链都没有，你说可怜不？和你结婚有什么意思？再说，没事还要受点气，凭什么？就凭你是个病人，什么都要让着你？女人，嫁人本应享福，不料跳入苦海，喝不完的苦水。
所以，如果可能，不要和我们这样的病人结婚，千万不要！全世界都夸你人品贤淑，评为世界道德楷模，也换不回你的青春岁月，不是吗？再说，换个位置，男人也能像这样照顾女人么？我有点怀疑，大话不能瞎说。
一辈子陪伴一个病人，难啊！
7一直这么不离不弃陪伴的人，是个高尚的人，这样夸，不为过。所有这么陪伴病人的人，都这么高尚。道义上再应该这么做，也是高尚的。你可能会说，夫妻一场，兄弟姐妹一场，相互搀扶，互相照顾，都是应该的。哪有那么多的应该？世上很多事情，都坏在这个应该上，才有那么多的人无情无义，对别人的付出置若罔闻、视而不见。这种没有良心的事儿，我们不能做。
有的病人，倚病卖病，装痴卖傻，能做的事不做，能忍的痛不忍，似乎生病是个什么天大的功绩，全世界都应该为你让道、为你服务、对你和颜悦色。没有太上皇的命，偏要耍太上皇的脾气：呼唤家人，像吆喝囚犯一样，必须呼之即来，捶背敲腿，喂水喂饭，不高兴了，必须挥之即去，有一刻的耽误，有一点的不周，嘴里便骂骂咧咧，至于家务事，做饭、洗衣服，你等着吧，伸手不拿四两，家人饿死了，她也不会管的。最后，应该陪伴的那个人，忍无可忍，不能再忍，撒手不管，绝尘而去，只留下病人呼天抢地、目瞪口呆，你说这不是自找的吗？这样的病人还不少！
我们这些病人，不能这样，要知道感恩！天天还脾气了得，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欠着你，这样很不好，人品有问题！有家人陪伴，多么可贵，病就病着吧，又能怎样？让家人的温暖，暖死病魔，别总像天塌了一样。
如果要我选择，是孤独而健康，还是生病而陪伴，我宁愿是后者，病苦并快乐着。
日子总是不易的，生病有生病的苦处，没病有生活的烦恼，总之，都很难。人活在世上，有哭的，有笑的，有哭笑不得的，应有尽有。生命就是旅途，只要有人陪伴，便不会这么累，即使生病，就是再苦，也有快乐。你说呢？
8生病是苦，有人陪伴是乐，生病是失，家人不离不弃是得，人生苦乐失得，一言难尽。现在我说，生病也有甜，不算唯心吧，我是真心的。
不管生病与否，有家人陪伴，就是好，我们要珍惜，再珍惜。
叶圣陶说过，人生“有味远胜于淡漠”，“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，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；若是酸苦的，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：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。”
我天天尝着病之苦，也比“淡漠无味胜过百倍”！何况，我还有那么多的快乐呢。
这篇文章，算是王婆卖瓜——自卖自夸，夸夸自家人，夸夸天下所有陪伴我们这些病人的家人，谢谢你们！没有你们，我们的日子不好过。
如果有下辈子，如果还能做夫妻，我一定做个健康的人，让妻子不再受这么多的罪，好好享受生活！第一件事，就是买个戒指！
说说病之苦，不是唠叨倾诉，而是发泄舒缓，说了心里痛快、舒服！现在我的心里，快乐得很！和你们假期游山玩水一样快乐！
今天国庆佳节，祝大家节日快乐、事事如意！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、支持和帮助，这些关心、支持和帮助，都是实实在在的，让我感动！
年10月1日
一个有温度的